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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此之外,两个突发事件,使得研究院的师生进一步加强了联系,这也是清华国学院成为神话的重要因素。王国维和梁启超先后去世,清华师生真的化悲痛为力量,凝聚了感情,表达了理想,同时也完善了自身形象的塑造。1927年6月1日,王国维留下遗书——“五十之年,只欠一死。经此世变,义无再辱”——然后跳昆明湖自杀,这是现代学术史上的一件大事。王国维自杀的原因及其蕴涵着的文化意义,这里不说。单说追悼会上,学生们行三鞠躬礼,因为是文明社会了,行鞠躬礼就行了。接着,陈寅恪来了,行三跪九叩大礼(参见姜亮夫《忆清华国学研究院》,《学术集林》卷一,上海远东出版社,1994年8月)。学生们一下子全哭了,跟着陈先生重新行三跪九叩这样的传统大礼。对于这些已接触西洋文明的研究生来说,用这种方式,似乎更能表达师生之间的情谊,同时也表达了对于传统师道的认同。接下来的一系列活动,更显示了清华研究院学生的心志与活力。两个月后,上海的《文学周报》发行“王国维先生追悼号”,文章的作者好些是研究院的学生;同年10月,《国学月报》二卷8、9、10号合刊“王静安先生专号”,除了王国维的遗著,还有学生的追怀文章。又过了一年,1928年6月,《大公报》连续发表三期“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”,有吴宓、浦江清、张荫麟、赵万里等清华师生的文章。《学衡》转载这批文章,再添上陈寅恪、吴宓、刘盼遂等人的诗文。再接下来,《国学论丛》1卷3号出版“王静安先生纪念号”,除了整理王国维的遗著,还有梁启超的序,表彰王国维的治学方法;陈寅恪的《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》则提到,凡一种文化衰落的时候,被这个文化所“化”的人,会感到特别痛苦,痛苦到极点,就只能自杀;而数十年来,社会制度变迁,纲纪伦常凌夷,为这个文化所凝聚之人,不得不与之共命运。陈寅恪先生的这个论述,加上日后所写的另外两篇文章——《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》和《王静安先生遗书序》,三个东西合起来,完成了对于王国维精神世界的描述,也完成了自家文化理念的阐发。文化立场、精神追求、学术境界,三者合一,这很难得。借纪念王国维,陈寅恪等清华师生,将一个学术机构,提升到具有思想史意义的高度。
到1929年6月,王国维去世两周年的时候,清华国学院师生集资,在校园内建了一座“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”,梁思成设计,陈寅恪撰碑铭,其中提到,“先生以一死见独立自由之意志”,更着重表彰王国维的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。1990年代,这种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,得到了中国学界的广泛认同,这也是清华国学院能够浮出海面,吸引公众关注的重要原因。
1929年1月19日,梁启超去世。两天后,张荫麟在《大公报·文学副刊》上发表《近代中国学术史上之梁任公先生》。以后,清华众多学生,陆续撰写了很多追念梁启超的文章,包括张荫麟、梁实秋、谢国桢、周传儒、姚名达、刘盼遂、杨鸿烈等人,其中表彰师门最得力的,还数吴其昌。1944年,吴其昌抱病撰写《梁启超传》,书成一个月后,吴便去世了。
今年4月,清华历史系举行了纪念国学院创立80周年座谈会,我在会上谈了一个想法。我说,谈及国学院的贡献,大家都着力表彰四大导师,这当然没错;可我认为,国学院能有今天的名声,与众弟子的努力分不开。弟子们的贡献,包括日后各自在专业领域取得的巨大成绩,也包括对导师的一往情深,更包括那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。为说明这个问题,我谈到一本书,即印行于1927年的《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》。这本由吴其昌编辑的小册子,是我所见到的最为精美的“同学录”。除了老师的照片、格言等,最有价值的是每位同学的照片和自述。有的人不在了,或一时联系不上,就由朋友为其写个小传什么的。文章有长有短,但大都有意思,很能显示那代人的趣味与情怀。这本小册子,我在北大、清华的图书馆里都没找到,是从吴其昌的女儿吴令华女士那里见到的。我的妻子夏晓虹专门研究梁启超,对这书很有兴趣,于是决定和吴令华女士合作,给这本书做注,把这些学生日后的工作业绩,以及他们对国学院生活的描述,对导师和同学的追忆,全都补进来,编一本别具一格的“学术史”。我话音刚落,在场的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赵昌平马上说:“书做好了给我们。”
我的想法很简单:在学术史上谈“大学”,一定要把学生的因素考虑进来;学校办得好不好,不仅仅体现在导师的著述,更重要的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与互动,以及学生日后的业绩与贡献。如果有共同的学术方向或精神追求,那就更好了,更值得大力发掘与表彰。按理说,北大文科研究所也取得了很大成绩,可很少被追忆;包括当事人,也都不大提及。“回忆”需要氛围,也需要契机,北大学生眉飞色舞,谈论的都是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。这样一来,未免冷落了本不该冷落的文科研究所。到了1990年代,中国学界的目光从“五四新文化”转向“清华国学院”,这其中隐含着整个思想文化潮流的变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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