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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制度上、方法上、理念上、精神上,力图把中西方的优长结合在一起,这是当年众多大学办研究院的主要目标。这里面,北京大学研究所对于现代中国研究生教育制度的建立,起了很大的作用。有兴趣的朋友,可以看看台湾年轻学者陈以爱写的《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》(南昌:江西教育出版社,2002)。1920年代,中国大学办研究所的,不仅仅是北大。1922年,北大正式成立研究所,两年后,东南大学也成立了国学院。东南大学就是后来的中央大学,解放后改称南京大学。吴宓是从东南大学过来的。东南大学成立国学院,起草计划书的是顾实,国文系主任名叫陈中凡,是北大的毕业生。刚才说了,清华学校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。接下来,便是1927年初厦门大学成立国学院。这个国学院的主干,全是北大的教授和研究生。为什么?当时北洋军阀横行,通缉好多著名教授,北京气氛很紧张,教授们于是纷纷南逃。北大研究所主任沈兼士、教授林语堂,还有顾颉刚、鲁迅等,都跑到厦门大学来了,在国学院任教。鲁迅和顾颉刚两个人的恩怨情仇,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公案。《铸剑》里面那个从水里挣扎着要爬出来的鼻子通红的老鼠,就是在讽刺顾颉刚。鲁迅和顾颉刚,两个人从北京逃到厦门,又从厦门逃到广州,一路逃一路打笔仗。这里有人事上的纠葛,也有文化理念和政治立场的差异。1927年,原北大毕业生傅斯年从欧洲回来,受聘出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,兼国文和历史两个系的系主任,一时间,雄心壮志冲云天。傅斯年建立起了语言历史学研究所,聘了好多人,包括顾颉刚、董作宾、钟敬文等。中大的民俗学研究做得有声有色,很不错。这一点,做现代中国学术史的,都明白。1928年,就在清华的旁边,燕京大学也成立了国学研究所,所长是陈垣,导师与研究员包括顾颉刚、容庚、许地山、郭绍虞等。可以这么说,二十年代中期的整理国故以及学术独立的思潮,使得很多大学都在努力创办研究所,并借此寻找“国魂”。
不只是精神,还有方法。刚才说了,办文科研究所、国学院,一是需要的钱比较少,二是便于发扬传统、寻出中国的国魂。具体的途径呢?比如说,采用什么样的研究方法。谈论如何整理国故,胡适特别标举“科学方法”。在《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》等文中,胡适偷梁换柱,把他从美国学来的那一套,如杜威的思维术,和清儒的考据学接轨。因此,你会发现,北大清华这两个学校的研究院,都特别讲究研究方法,而且,不能只谈土或洋,要中西结合。换句话说,无论制度上、方法上、理念上、精神上,那时办研究院的,都力图把中西双方的优长结合在一起。这里面,北大研究所在制度建设方面,取得令人瞩目的成绩;而清华研究院的四大导师,则更具传奇色彩,也更容易被后世传诵。
不算“首开纪录”的清华国学院,有何能耐,能让后世的研究者不断追忆、纷纷评说?没有听说别的大学,比如北大、厦大、中大等搞过类似的活动,惟独清华大张旗鼓,在1995年和2005年隆重纪念清华国学院创立70周年和80周年。为什么?
清华纪念国学院,自有它的道理。比起北大文科研究所,清华国学院吸引了更多公众的目光。原因呢?包括它当年异军突起,成绩显著;也包括它像樱花一样,迅速凋谢。清华研究院是一个“完整的故事”,特别适合于讲述。总共才四年,那么多优秀的学生,还有传说纷纭的四大导师。这是一个头尾完整、充满悬念、略带幽怨、可以寄托各种情怀的学术传奇。换句话说,清华研究院之所以成为中国学界不断提及的话题,其中最为重要的,是这个故事本身的素质很好。有了这根基,清华同人方才可能借国学院的叙述,不断建构、辨析、阐扬自家的学术传统。
按理说,当年中国学界,要说创立研究所,没有比北大条件更好的了。除了是最高学府,已经有了完整的文史哲三系,集合了不少著名学者,还有校长蔡元培的全力支持。而吴宓在清华筹办研究院,受到很多限制,没办法施展才华,一年后就辞职不干了。清华一边办研究院,一边办大学部,二者之间,不说势不两立,至少也是矛盾重重。而这注定了研究院不能长久发展。出于对研究院的怀念,大家感叹其陨落之快。追究起原委,纷纷埋怨教务长张彭春的牵制,或是赵元任、李济的临阵倒戈,使得研究院办不下去。其实,这不对,当初国学院的设计就只是过渡性质的。1926年1月,清华召开校务会议,吴宓希望扩大研究院的规模,教务长张彭春站出来反对,要求研究院改变性质,明定宗旨,不仅不要扩大,还得尽量缩小,最终完成向大学的过渡。在他看来,国学院是不伦不类的机构,只能是一个过渡环节,让清华从没有学问的留美预备学校,向真正的大学转变。不只张彭春这么看,当年清华的不少教授也都这么认为。吴宓争吵不过,回到研究院跟大家商量。研究院内部意见分歧,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倾向于吴宓的建议,坚持扩张计划;另外两人,赵元任和李济则赞成学校的建议,同意逐渐停办国学院。此事导致了吴宓和张彭春的双双辞职。以后研究院的院务会议,就由新任的教务长梅贻琦主持。
梅贻琦,1931年起正式执掌清华,是清华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、评价最高的校长,对清华大学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。他的就职演说中有一句话,现在广为传播:“所谓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。”我猜测,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脑海里浮现出来的,很可能是早年主持清华国学院院务会议时,和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等人的交往。正是这一因缘,使他深有感受:办大学,关键是要有学术专精且声名显赫的教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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