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点是“课堂”,还是“书斋”
谈及某某“大师”,一般是以“著述”为标志。对于大学教授的“正业”,即所谓“传道授业解惑”,其实没有充分重视。有人口才好,讲台上挥洒自如;有人内秀,更喜欢在书斋里笔耕不辍。二者兼得当然最好,若分而治之,前者必定吃亏。
在众多辅仁大学教授中,1938年方才从燕京大学转入的顾随,以讲授古典诗词见长,当初并不耀眼,日后因弟子叶嘉莹等的大力阐扬,方才广为人知。
特定的政治环境(抗日战争中的沦陷区),特定的文人心态(保持传统士大夫气节),配合特定的教学内容(中国古典文学),顾随课堂内外挥洒自如,吟诗、填词、编杂剧,深深吸引那些热爱古典诗词的青年学生——包括日后为阐扬老师声名不遗余力的叶嘉莹女士。至于学术著述,非其所长,也非其所好。
其实,课堂讲授与书斋著述之间,存在很大差异。选择“一如上堂讲课”,必定偏于鉴赏,而这在重考据讲实证的国文系,很不吃香。相比步步为营的“论著”,顾随更擅长的是天马行空的“口说”。新中国成立后,顾随努力转型,撰写“正规”的学术论文,但实在不精彩。换句话说,顾随的性情与学养,不太适应西式论文的写作风格。
关于顾随的讲课风格,叶嘉莹《纪念我的老师清河顾随羡苏先生——谈羡苏先生对古典诗歌之教学与创作》一文写道:“先生之讲课,真可说是飞扬变化,一片神行。先生自己曾经把自己之讲诗比作谈禅,写过两句诗说:‘禅机说到无言处,空里游丝百尺长。’”
以“谈禅”的方式“讲课”,“飞扬变化,一片神行”,现场效果肯定很好,但不是所有学生都能适应。对于有悟性且对古典诗词有特殊爱好的学生,这种课,确实终身难忘。
回溯百年中国大学史,谈及某某“大师”,一般是以“著述”为标志。对于大学教授的“正业”,即所谓“传道授业解惑”,其实没有充分重视。有人口才好,讲台上挥洒自如;有人内秀,更喜欢在书斋里笔耕不辍。二者兼得当然最好,若分而治之,前者必定吃亏。因为,在现代中国大学,教授在课堂上表现如何,只关涉茶余饭后的闲谈,很少作为评价人物的主要标准。这也能理解为何在叶嘉莹奔走呼吁之前,顾随长期被中国学界遗忘。从学术史上看,顾随确实算不上“大家”;可如果引入教育史的视野呢?重视且擅长“讲课”的顾随、叶嘉莹师徒,给我们出了个难题:所谓的“文学教育”,重点到底在“课堂”,还是在“书斋”。
近三十年来,奔走于世界各地,为大众宣讲中国古典诗词的叶嘉莹,其讲演颇有乃师之风。据其自述,无论讲诗讲词,她明显地重“性灵”而轻“学问”:“一般说来,我自己对于讲课本来就没有准备讲稿的习惯。这倒还不只是因为我的疏懒的习性,而且也因为我原来抱有一种成见,以为在课堂上的即兴发挥才更能体现诗词中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力,而如果先写下来再去讲,我以为就未免要死于句下了。”
这种不写讲稿、即兴发挥的“表演”,难度很大——需要特殊的记性,方能随手拈来;需要丰富的譬喻,方能生发开去;需要生命的体悟,方能入情入理;最后,还需要自家创作的经验,方能真正领略与阐发古典诗词的妙涵。对于叶氏深入浅出、生动细致的讲演,同门史树青、刘乃和均赞叹不已。目前坊间广泛流传的各种“迦陵讲演集”,或许不入专门家的“法眼”,但对于传播中国文化,尤其是引领中国人进入古典诗词的幽深境界,意义非同小可。
在追怀中获得方向感
所谓“教学”,包括教与学、习与得,整个活动的关键,不是教师的表演能力,而是学生的收获程度。这点决定了课堂不同于剧场,好看之外,还得实现特定的教学目标。在这个意义上,引入学生的视野十分必要。
任何文学课堂,都是由教师与学生共同构成的。教师不是面对空白的墙壁说话,学生也并非毫无反应,真实的课堂上,不管采用何种教学法,师生之间多少总有互动。但在已刊的各种回忆录中,往往只见教师忙碌的身影以及慈祥的笑容,至于学生则成了纯粹的听众。这是因为回忆录这一特殊文体,决定了学生们仰视的目光。不否认当初的课堂上,师生本就不平等,掌握“话语权”的教师,凭借讲台“高高在上”,一直处于有利位置。但在实际的教学活动中,获益的主要是学生。
所谓“教学”,包括教与学、习与得,整个活动的关键,不是教师的表演能力,而是学生的收获程度。这点决定了课堂不同于剧场,好看之外,还得实现特定的教学目标。在这个意义上,引入学生的视野十分必要。
讨论何为“理想的文学教育”,为什么不直接立论,而是倒着说,从后人的“追忆”入手?最直接的理由是:倘若没有没有程千帆对南京师长们诗意人生的赞叹,没有汪曾祺对沈从文教学方式的描述,没有叶嘉莹为其师顾随的奔走呼吁,就没有今天我们所熟悉的多姿多彩的“文学课堂”。在我看来,所谓“传统”,只有当它被不断追忆与阐释时,才真正具有生命力,也才能介入当下的教育改革与文化建设。
当然,“追忆”需要契机,何时被提起,何者被追怀,如何借题发挥,怎样刻意压抑,所有这些,都值得深究。“文学课堂”是可以如此五彩斑斓——既不像档案数字那么冰冷,也不像理论推演那么僵硬。讲述这些曾经存在的“文学课堂”,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判断。不管是着眼于“感恩”,还是希望提出“问题”,所有感人至深的“追忆”,其实都是相当脆弱的。因为,再好的讲述者,也都可能“失忆”或“失真”——这就需要研究者借助各种历史资料,加以辨析与校正。
大学校园里的“文学”,作为科系、作为专业、作为课程之外,还有作为修养、作为趣味、作为精神的一面。故,称其“关系重大”,一点都不过分。
晚清以降的中国大学,总的趋势是重“学问”而轻“教学”。学问好但不会讲课的(如刘师培),问题不大;反过来,很会讲课但极少著述的(如罗庸),可就大大吃亏了。当初声名远扬,时过境迁,很容易被遗忘。在一般人眼中,罗庸只有薄薄一册《鸭池十讲》,作为名教授,未免有点寒碜。但这与罗庸的文学教育观念有关:“文学本来是极活泼的东西,其所寄托在文字,而本身却散在生活的各方面。假如上堂就有国文,下堂就没国文,那就失去了国文的目的。”罗庸因此而提倡“打成一片的国文教学法”,即将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合而为一。如此将全副精力集中在教学中的教授,即便著述无多,依旧值得敬重。
如何在大学里讲授“文学”,古今中外,没有一定之规,可以追摩的,只有前人的足迹。那些充满激情与灵性的“课堂”,凭借老学生的“追忆”,得到部分重现。已经成为著名教授的老学生们,之所以津津有味地讲述早就隐入历史深处的“文学课堂”,除了借此构建学术谱系,更是在与当下的学术界或教育界对话。作为后来者,我们因前辈的“追怀”而获得真切的“历史感”,同时,也获得某种“方向感”。
在大学的所有课堂中,“文学教育”本该是最为独特、最具诗性、最有情调、最不可能整齐统一的。它可以培养一代人的审美趣味,也可能隐藏着一个时代的政治风云;可以酝酿一场新的文学革命,也可能预示一代人的精神危机……如此可大可小、可雅可俗的“文学教育”,是一个实践的过程,只能在特定时空中展开,且并非当时就能收效,其得失成败有待几十年后老学生们的追忆与评判。如此说来,在一个注重市场、讲求实效、蔑视玄思的时代,借追怀、重构并阐释那些曾经存在的“文学课堂”,来为危机四伏但又充满魅力的“文学教育”寻找突围策略,不失为一种取巧的办法。
本文源自陈平原先生日前在北京大学的讲座,并参照陈平原先生《作为学科的文学史》一书的第四章《“文学”如何“教育”——关于“文学课堂”的追怀、重构与阐释》。